人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在你经历的人、事、物中,有些过不了几天便从你记忆的屏幕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些则无论过了多少年都清晰可辨、依然如初。
那是在年,我到印度访问,大约三、四天的时间里,走了几个城市,参观了不少地方,没过多久大都模糊淡忘,但唯有泰姬陵却永远地定格在我的记忆中。以至这些年,一提到印度,便想到泰姬陵。仿佛在我的意识中,泰姬陵就是印度,印度就是泰姬陵。
印度泰姬陵,世界新七大奇迹之一,是莫卧儿王朝第五个皇帝沙贾汗为他的爱妻泰姬·玛哈尔修建的陵墓,从泰姬·玛哈尔去世的年开始,历时22年,动用两万余人,终于在年落成,它是莫卧儿建筑的精髓,莫卧儿王朝的精神和*魄
先前对泰姬陵的了解,都是从媒体报道和旅游手册的简略介绍中得到的,想象中的泰姬陵也没有离开曾经见到过的陵园墓塚的景象。还是使馆同志一番诚恳的劝导,才下了决心去参观的。他们说,到印度来不去泰姬陵,一定会遗憾的,就像到了中国,不看看长城怎么可以呢?这是一个最简单的理由,也是最能打动人、说服人的理由。和长城挂上钩,这对于中国人来说,自然就有了格外的吸引力。
记得那一天,我们一大早乘汽车从新德里出发,公路坑坑洼洼、坎坷难行,常有不守规矩的大卡车和横冲直撞的摩托车挤占在道路中间。也就多公里的路程,整整走了大半天。等我们从汽车下来,一个个灰头土脸、疲惫不堪,出发前的兴致荡然全无。
新德里俯瞰
人们常说,看景不如听景,这也是许多人的经验之谈。大凡人们要介绍一个地方的名胜,不免要有点儿夸张和渲染,包括一些文章对泰姬陵“无与伦比”“空前绝后”之类的赞颂,我总觉得未必如此,心里难免要打一点折扣。文人们写文章,往往会虚张一点、过头一点,不然怎么可以招徕读者呢?
可这一次看到泰姬陵,倒是应验了那么一句话:百闻不如一见。亲眼所见、身临其境的那种感受和体味,是任何人的描述和介绍都无法代替的。看到泰姬陵的一刹那,只觉得惊艳叫绝,神情为之一振。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座宏伟壮美、富丽堂皇的宫殿,雄宏的中央穹顶在四座精巧亭阁的烘托下,高高升向天空,映衬在湛蓝的天际里,仿佛是天堂里的琼楼玉宇。通体乳白色的大理石,使主殿、宣礼塔和宽阔的台基浑然一体,有一种童话般超凡脱俗的气韵。下意识地感到,这不就是一件充满美的旋律、美的意蕴,精美绝伦的艺术杰作吗?似乎应该放置在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柜来陈设。人们常用“夺目”来描述人物和景致的美妙,可泰姬陵不光“夺目”,而且“夺心”——夺人心魄。
做过美国总统的克林顿看完泰姬陵后曾说,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见过泰姬陵的,一种是没有见过泰姬陵的。其实最早说这话的是19世纪英国的水彩画家李尔。一位*治家,一位艺术家,他们有不同的价值观,看来在艺术面前是有共同语言的,他们在以一种特别的表述赞美泰姬陵,实际是赋予了泰姬陵在人类文明史上的特殊地位。是啊,全世界70多亿人,见过泰姬陵的毕竟是少数。在克林顿和李尔看来,这部分人不光是饱了眼福,重要的是他们多了一份人生的幸运,也因此多了一份经历,“见过泰姬陵”从而成为一种身份的标志。
克林顿(中)参观泰姬陵
泰姬陵的价值与爱情无关
泰姬陵带来心灵的震撼,自然让我对它的“今生前世”产生了兴趣。泰姬陵是莫卧儿王朝的第五个皇帝沙贾汗为他的皇后泰姬·玛哈尔修建的。泰姬·玛哈尔是莫卧儿王朝一个波斯官员的女儿,由于她生性聪颖、多才多艺、貌美如仙,深得沙贾汗的宠幸。印度的史学家说,“她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以致对待其他妻妾不及对她的千分之一。”他们一日不可分开,即便是征战沙场或外出巡视,也要把泰姬·玛哈尔带在身边。就是在一次南征途中,泰姬·玛哈尔为沙贾汗生下第十四个孩子后不久,便在布尔汉普尔的*帐中香消玉殒,年仅38岁。临终时泰姬·玛哈尔要沙贾汗为自己修一座最美的陵墓,以使人们能够永远地记住她。
泰姬·玛哈尔像,她是莫卧儿王朝一个波斯官员的女儿,由于她生性聪颖、多才多艺、貌美如仙,深得沙贾汗的宠幸
失去爱妻的沙贾汗哀痛欲绝,几乎不理朝*,整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据说没有多久便须发花白。唯一可以使他聊以宽慰的是,他已下定决心,要以一言九鼎的权威,不惜一切全力建造一座天下最美的陵墓,以满足爱妻的遗愿。他亲自勘察,在亚穆纳河畔选定地址,请来当时著名的土耳其、波斯建筑师。当然,沙贾汗本人就热衷于大兴土木,沉迷于豪华宫殿建设。因此,泰姬陵的建造,使他对爱妻的深情厚谊和对建筑的痴迷融为一体,自然他要倾其毕生的智慧和心血。从泰姬·玛哈尔去世的年开始,历时22年,动用两万余人,终于在年落成。从此,沙贾汗每隔几天都要身穿白色礼服到泰姬陵来看望亡妻的棺椁。本来,沙贾汗还要在亚穆纳河对岸给自己造一座和泰姬陵一模一样的陵墓,区别在于泰姬陵用的是白色大理石,他的陵墓用黑色大理石,中间架一座银色的桥梁连通,以表他和爱妻生死相依、连理不分,生在一起,死后有“鹊桥”相连。这是多么浪漫美妙的构想!可悲的是,就在他的陵墓将要动工的时候,他的4个儿子趁着老子萎靡不振、懒于问*之机,为争夺王位打开了内战。年,三儿子奥朗泽布胜利,在德里称帝,废黜了父王,并把沙贾汗幽禁在泰姬陵不远处阿格拉堡的一座塔楼里。这狠心的三儿子可能看在父亲对母亲的一往情深上,把他关在了一处可以从一扇小窗户看到远处泰姬陵的房间。整整8年,已是风烛残年的沙贾汗每天都是在这扇小窗里望着孤寂的泰姬陵度过的,直到年郁郁而终。奥朗泽布总算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答应了父亲临终前的请求,把沙贾汗的灵柩安放在泰姬陵里他母亲的棺椁旁边。
这确实是个有点凄楚悲凉而又缠绵悱恻的故事。一些文人们常把泰姬陵称作是永恒不朽的爱情象征,称之为爱情纪念碑,借颂扬泰姬陵来歌颂爱情。年轻的导游们则喜欢借用爱情这个话题,穿凿附会、添枝加叶编造出有滋有味的八卦故事,以满足游客们的兴味,自然也使这座冰冷坚硬的石头建筑多了几分亲近和温情,以至吸引了世界各地的少男少女们带着婚纱来拍照留念。
对于帝王们的爱情,我总以为是不必歌颂赞扬的。每当听到这类故事,本能地觉得浑身不舒服。在莫卧儿王朝的帝王中,沙贾汗本就是最为挥霍无度、奢靡荒淫的。作为权倾天下的一国之君,不惜耗费国家大量人力物力,穷奢极欲、劳民伤财,只为爱妻遗愿,这本该受到世人唾骂的,怎么可以冠以爱情的名义来赞颂呢?按此逻辑,周幽王为了博得褒姒的一笑,导演烽火戏诸侯的闹剧岂不是也可用爱情来粉饰了。前些天看到电视里一档文艺类访谈节目,嘉宾在解读传统文化时,把唐明皇李隆基和杨玉环的关系拔高为“伟大的音乐家和伟大的舞蹈家之间、心有灵犀一点通式的纯洁爱情”,就更感觉不是味道了。且不说唐玄宗强行夺走自己儿媳本身就有悖伦常,作为一国君王,沉湎女色、昏聩无道,整日里“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爱美人而不惜江山,本应千夫所指,大可不必夸赞颂扬。有讽刺意味的是,他们曾经的海誓山盟在马嵬坡都化为三尺白绫“此生休”的悲剧。文人们咏颂李、杨故事的诗词歌赋甚多,李白的《清平调》,白居易的《长恨歌》,李商隐的《马嵬》等,都从不同视角,或赞美,或同情,或嘲讽,皆而有之。我倒是推崇清代文人袁枚写的四句诗: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袁枚对李、杨的爱情不屑一顾,他的同情之泪洒向百姓。
泰姬陵的价值在于建筑艺术,与爱情无关。它之所以受到来自世界各地人们的青睐,之所以能够入选世界新七大奇迹,主要在于其艺术之美征服了人们的*魄,从而确立了它在世界建筑艺术史上独一无二的地位。我们可以随便翻开一本建筑艺术书籍,肯定不会没有泰姬陵的身影。
沙贾汗的纪念碑
有人说过,有时候一座建筑比一个王朝更重要。曾经盛极一时的莫卧儿王朝早已灰飞烟灭,可泰姬陵却依旧巍然屹立在那里,人们可以从泰姬陵了解莫卧儿、走进莫卧儿。人们对泰姬陵的景仰,自然也景仰那个缔造泰姬陵的时代;人们称颂泰姬陵的伟大,自然也会认可那个建造这一伟大建筑的王朝,泰姬陵成了莫卧儿的标志。人们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其实建筑也是凝固的历史,是考量一个朝代文明的尺度。因此,不应该把泰姬陵仅仅看作是座建筑,它是莫卧儿的精神和*魄。
远眺泰姬陵
看到泰姬陵,人们都会追问这样一个问题,泰姬陵为什么会出现在莫卧儿王朝?我带着这个问题翻阅了好几个版本的印度史、印度文明史、世界文明史,想找到可以自圆其说的答案。
说实话,过去对印度的了解,只停留在文明古国的概念中,要不是到泰姬陵来,引发了一探究竟的兴趣,真还对印度历史上曾经有过的莫卧儿王朝不甚了解。莫卧儿人是来自中亚的外来征服者,莫卧儿帝国的开创者——巴布尔是著名的帖木儿大帝的后代,母亲则是成吉思汗后代。莫卧儿是阿拉伯语或波斯语“蒙古”的意思,莫卧儿王朝当然也可称作蒙古王朝了。莫卧儿统治印度多年(—年),是印度历史上最强盛的时期,也是印度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在莫卧儿统治中期,国力臻于鼎盛,堪与当时的康乾盛世媲美。当时中国和印度都处于国力上升期,同时创造了亚洲的经济奇迹。国力强大、物资丰富、国库充盈,为大兴土木提供了可靠的物质支撑。据史料记载,修建泰姬陵时,莫卧儿一年的国库收入已超一亿卢比,而泰姬陵建设每年支出也就是20多万卢比,这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沙贾汗和他的宫廷
史学家们说,莫卧儿王朝前期的帝王们几乎都对修筑城堡、建造宫殿有着特殊的迷恋。作为外来征服者,其中很重要的在于他们对社稷安危的*治考量。阿克巴大帝说,“我们兴建宏伟的堡垒,保护弱小,吓阻叛*,让良民们心悦诚服。我们营造舒适华丽的宫殿,不但为后宫们提供慰藉,更能壮大我们身为世界强权的国威。”这正如世界上几乎所有的银行都要投资兴建豪华大厦,为的是赢得客户的信任。高墙巨堡的背后是*治因素。其实一个王朝的*治力量,根本的来自民众。得民心者得天下。倘若民心涣散、一盘散沙,纵然你的城池固若金汤,也必然会轰然倒塌,这个王朝也就会走到尽头。
阿克巴画像
当然,莫卧儿帝王们醉心于建筑,也与他们的兴趣和素养有关,像沙贾汗本人就爱好广泛,他曾资助哲学家、诗人、画家和音乐家,当然,他最大的爱好是建筑,在建筑艺术方面就有很高的造诣,被后人称作“印度历史上的建筑狂”。阿格拉堡的扩建,德里红堡的兴建,还有大清真寺、珍珠清真寺,都是他的手笔,泰姬陵则是他的登峰造极之作。当然,沙贾汗不是设计师,但他是鉴赏者、拍板决断者,是他的审美鉴赏水平,是他的理念视野,决定了泰姬陵的辉煌于世。是啊,如果没有沙贾汗,就不会有泰姬陵,而没有泰姬陵,人们也不会记得多年前被儿子罢黜的沙贾汗皇帝。从这个意义上说,泰姬陵既是泰姬·玛哈尔的陵墓,也是沙贾汗的纪念碑。
沙贾汗像,-年间莫卧儿王朝皇帝,他在建筑艺术方面有很高的造诣,被后人称作“印度历史上的建筑狂”。阿格拉堡的扩建,德里红堡的兴建,还有大清真寺、珍珠清真寺,都出自他的手笔,泰姬陵则是他的登峰造极之作
这倒使我想到中国历史上也有这样几个皇帝:唐玄宗李隆基、南唐后主李煜、宋徽宗赵佶、明熹宗朱由校。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本职工作”不怎么样,业余爱好却风生水起。李隆基曾有过励精图治、“开元盛世”的光鲜,但后来怠于*事、耽于所溺,陶醉梨园粉墨、霓裳乐舞,被后人奉为梨园鼻祖,却差点丢了江山。李煜开创了一代词风,可算得上词赋大家,却成了亡国之君。赵佶书法绘画自成一体,成就斐然,却做了金朝的俘虏而客死他乡。朱由校热衷鲁班事业,喜欢和桌椅板凳打交道,开明式家具先河,国家大权却落在奸臣魏忠贤手里。
电影中的大唐
当然从历史的远处看,他们不过是中国历史上众多昏庸皇帝中的几个罢了。帝王们的主业是治国,不务正业必然误国误民,从江山社稷、百姓安危讲,他们都落了个千古骂名。可不同的是,他们在文化艺术某一领域发展的历史长河中的地位和贡献又是他人不可替代的。如果没有李隆基,便没有后来梨园一行的弟子传承。如果没有李煜,便没有词的自成高格,登上大雅之堂。如果没有赵佶,便没有书界“瘦金体”和画界“院体”。如果没有朱由校,便没有明式家具的独领风骚。所以,从文化意义上讲,他们应该得到尊重,中华文化史上应该有他们的位置。只不过,历史常会开玩笑,是历史把他们的椅子放错了位置,金銮殿的龙椅本不应该是他们坐的。
阿格拉堡,位于印度阿格拉,距离泰姬陵西北约2.5公里,全部采用红砂岩建造而成,故又称红堡,与德里红堡齐名,沙贾汗晚年被儿子奥朗泽布囚禁于阿格拉堡的一座塔楼里,隔着窗户眺望泰姬陵度过了8年余生
泰姬陵的出现,还与莫卧儿作为外来统治者奉行的开明宗教文化*策有关。莫卧儿的帝王们主张不同教派相互宽容,不同文化和谐共生,这使得包括建筑在内的所有艺术都得到发展。前不久在电视里看到故宫举办印度珠宝艺术珍品展,令人惊叹的成就、艺术巅峰的展品都出自莫卧儿王朝。研究泰姬陵艺术的专家们说,泰姬陵是多元艺术的结合体,是当时艺术的创新之作。它像印度建筑又不像印度建筑,像波斯建筑又不像波斯建筑,具有伊斯兰风格又不完全是伊斯兰建筑,甚至有欧洲学者从建筑风格的角度考证,设计师竟是意大利人。也有蒙古艺术家说,泰姬陵那浑圆的穹顶,灵感一定来自“天似穹庐”的蒙古包。这“像与不像”,俨然像齐白石“似与不似”之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既似又不似自然就精彩了。其实就艺术来说,泰姬陵既有印度艺术雄浑大气的底蕴,又有伊斯兰阿拉伯艺术精柔别致的特色,还有波斯艺术空灵简洁的气韵。应该说,它是多种艺术风格融合、创新的综合体,是多元文化碰撞结出的硕果。是融合和创新造就了最令印度骄傲的建筑,造就了世界建筑史上的一座丰碑,使之名垂千古。生物界提倡远缘杂交、提纯复壮,其实艺术也一样。多元的结合才能创造出更新奇、更有生命力的作品,近亲繁殖的结果是停滞和退化。泰姬陵的伟大,就在于它融合了多种传统。泰姬陵属于莫卧儿,属于印度,也属于全世界、全人类。
德里红堡,位于印度德里,莫卧儿帝国时期的皇宫,年沙贾汗计划从阿格拉迁都德里,开始下令修建红堡,耗时近10年才完成,因整个建筑主体呈红褐色而得名
记得当年我参观泰姬陵、阿格拉堡、红堡这些令人震撼的古迹后,引发了我的感慨:印度有几千年的文明史,莫卧儿王朝不过多年,但留下的文明成果却是印度文化艺术顶级、最华彩的部分,当然也大大提升了印度在世界文明史上的地位。假如没有这些,印度文明会逊色许多。假如到印度来,看不到红堡、泰姬陵、大清真寺,印度的“伟大”会大打折扣!
印度最具代表性的文化圣殿
半年多前,我在新加坡《联合早报》看到一篇《对泰姬陵围攻》的文章。文章说,泰姬陵遭到本国*府的抵制,*府将泰姬陵排除在主要旅游目的地之外,*府拒绝给予泰姬陵任何文化资助,并规定不得将泰姬陵模型作为*府礼品向贵宾赠送,取而代之的是印度教圣典《博伽梵歌》的复制品。围攻泰姬陵的头面人物,正是泰姬陵所在地的首席部长尤吉·阿迪提亚纳。理由是泰姬陵是莫卧儿穆斯林皇帝沙贾汗建造的纪念碑,没有“体现印度文化”,不应在印度历史上占据任何地位,甚至称泰姬陵是“印度文化的一个污点”。凡是跟穆斯林统治印度历史有关的一切事物都要反对。这当然激起印度大多数人的愤怒。有人批评说,21世纪的*治家还不如几百年前的封建帝王。可不是吗?被称为莫卧儿大帝的阿克巴,作为一个穆斯林的外来统治者,居然非常明智地推行了宗教平等*策。为了安抚信奉印度教、佛教的臣民,废除了只向非穆斯林征收的特别税,甚至还分别选了信奉印度教、伊斯兰教和佛教的皇妃。他注意到宗教矛盾和冲突带给国家和民众的麻烦,因此吸收各宗教的优点,独创了“神授信仰”的新宗教,并修建了“联合宗教庙宇”,目的是各宗教平等相待、和平相处。印度人自然对这位有着开阔包容胸襟的皇帝有好感,而莫卧儿帝国当然也日益强盛、空前辉煌,阿克巴也被称作是继孔雀王朝阿育王之后最开明、最卓越、最伟大的帝王。
阿克巴主持一个由不同信仰者组成的集会
在现代文明社会,一切以*治的、宗教的名义向人类文明成果发难、抹黑甚至攻击,理所应当遭到蔑视,应当引起人们的警惕。几年前巴米扬大佛被炸、叙利亚帕尔米拉古城被毁引发全球愤慨,这也提醒印度人,既然现在有人围攻泰姬陵,会不会哪一天巴米扬的悲剧也会发生在泰姬陵?前不久在新闻报道中看到,那位不合时宜的首席部长,在众怒之下服了软,还拿起扫帚到泰姬陵参加清扫活动,并改口说,泰姬陵是独一无二的珍宝。这位*客的言行不知会不会得到谅解。
泰姬陵白色大理石上的雕花。就艺术来说,泰姬陵既有印度艺术雄浑大气的底蕴,又有伊斯兰阿拉伯艺术精柔别致的特色,还有波斯艺术空灵简洁的气韵
印度文明有着鲜明的宗教多样性特色,是操着不同语言、有着不同宗教信仰的不同民族、不同人种,创造了举世瞩目的印度文化。印度人的身份认同,当然也是构建在一个多元文化大格局之上的。因此,印度人早已把泰姬陵当作印度最具代表性的文化圣殿。7年新七大奇迹基金会发起评选活动,印度人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光他们在网络和手机上就为泰姬陵投了0万张选票。泰姬陵入选的结果揭晓后,印度人为之欢欣鼓舞,报纸上最醒目的也是最能代表印度民众心境的标题是:绝不要小看印度。显然,印度人已经把泰姬陵作为国家的象征,作为一种力量的标志,他们以印度有泰姬陵而感到骄傲。
在美面前,一切力量都显得软弱无力
据说,当年泰姬陵建成,沙贾汗下令把泰姬陵设计者的两只手砍掉,原因就是怕再有第二座泰姬陵出现。我怀疑这故事的真实性,但封建帝王的残忍和独霸天下的本性我是相信的。不过人世间,这美的力量是无法抗拒的,美是没有谁可以独享,也没有办法封锁的。在美面前,一切力量都显得软弱无力,一切自大傲慢都会低头。对美的敬畏,对美的向往,对美的拥抱,是人类的天性。不分男女、老少,不分种族、地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泰姬陵正面,据说,当年泰姬陵建成,沙贾汗下令把泰姬陵设计者的两只手砍掉,原因就是怕再有第二座泰姬陵出现
泰姬陵受到广泛赞誉,也得到建筑师们的倾慕。泰姬陵建成后,没过多久在印度很快便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山寨泰姬陵。修陵墓仿照泰姬陵,修宫殿仿照泰姬陵,英国殖民者在加尔各答修建的维多利亚纪念堂,还有什么官邸王府也成了泰姬陵的翻版。即便是现在到印度旅行,也会看到许多建筑“似曾相识”,都有泰姬陵的影子。前几年到国内一个较偏远的县级城市,看到当地一个民营企业家新建的博物馆,建筑造型、基本风格和泰姬陵十分相似,被当作是地标性建筑,常常出现在电视广告的画面中。企业家说,人们都喜欢这个建筑,常有人到这里来拍照留念。问我的看法。我说,你的建筑如何,当然要听大伙的评价,大家都喜欢不就是很好?我半开玩笑地说,不过你要注意,不要因为知识产权问题有人来找你的麻烦就行。
我一直以为,如果抛开其他因素,单从审美角度讲,建筑和书法、绘画、音乐等所有艺术一样,标准很简单,就是四个字:赏心悦目(耳)。只要好看好听,看了舒服,听了舒心,心里高兴,精神愉悦就够了。对美的东西,不管什么人,标准都是相通的。真正的美是无须叫卖的,也不必推广。不叫有人买、不推即广,这就能说明一切。
大凡模仿,就会有好的模仿,尤其是能在模仿基础上有自己的创造。当然也有东施效颦式的模仿,走了样、跑了调,不伦不类,俗不可耐,贻笑大方。不过模仿就是一种学习,起码是对被模仿者的追捧和致敬。许多艺术正是在模仿、追随、竞秀中,实现创新发展的。文化领域常讲传统、传承,今天的创造得到大家的认可,到明天可能就变成传统,需要后人去传承了。至于传承得好还是不好,就看后人的理解和把握了。
泰姬陵内景图,墙面上可见伊斯兰风格的花草纹饰和几何图案
一边美轮美奂,一边脏乱差
翻开人类文明史,可以发现一个难以解开的悖论,即人类在创造文明的同时又在不断破坏文明。如果到世界各地游走,特别是到那些创造了灿烂古代文明的地方,比如埃及、希腊、意大利、伊拉克、叙利亚、印度、伊朗,当然还有中国,便会看到一处处残垣断壁、荒城废堡、野草瓦砾。要知道,这些地方曾经有过灿烂辉煌、恢宏壮美、繁盛强大。究其原因,不外是天灾人祸,其中最甚的还是战争炮火、殖民掠夺、恐怖袭击等人祸。文明人不得不反思,对文明成果,人们在享用,得其恩泽、滋养的同时,又要毁坏、侵蚀它们,这不能不说是人类自身的悲哀。
如今看上去赏心悦目的泰姬陵,其实也差点毁于英国殖民者的斧锉之下。年,东印度公司雷克将*占领了阿格拉,殖民者们垂涎于泰姬陵上镶嵌的玉石珠宝,经常带着榔头斧锉,挖凿珠宝碎片。英国人还将泰姬陵辟为寻欢作乐的场所,在那里举办宴会、舞会,在建筑的墙壁廊柱上随意刻下他们的名字。殖民者们认为,既然这里由他们当家做主,他们当然可以为所欲为。曾做过印度总督的哈斯丁侯爵把阿格拉堡一间大理石澡堂打碎,运回英国赠送给当时的摄*王,把精美的雕刻作品和镶嵌的宝石挖下来公开拍卖。甚至有人暗地里策划,企图把泰姬陵拆毁,一起拉走当古董去拍卖。
印度阿格拉堡内的珍珠清真寺(摄于年),年沙贾汗下令修建,由白色大理石建筑而成,院落为正方形,四面铺以白石道路,以柱廊围绕,为当时阿格拉堡内最精美的建筑物之一
好在一个叫寇松的人被任命为印度总督,可能是出于笼络安抚印度百姓的*治需要,也因为这个人酷好建筑和历史遗存,他制定了保护文物古迹的法规,并多次造访泰姬陵,认为泰姬陵是印度最值得骄傲、也最有价值的建筑,泰姬陵才得以保护,幸运地逃过一劫。但英国人在以后的维修中,按照他们的审美风格改造了花园,其风格与沙贾汗当年的设计相去甚远。英国人自认为他们的欧洲式花园可以为泰姬陵增光添彩,印度艺术家们却认为这是画蛇添足式的败笔,是在蒙娜丽莎脸上加了两撇胡子,纯粹是“建设性地破坏”。
寇松
年夏天,美国篮球明星杜兰特在媒体发表的有关泰姬陵周边环境状况描述的图文,引发了人们对泰姬陵这处世界著名文化遗产命运的担忧。不少媒体都在报道泰姬陵周围兴建的大量现代化工厂排放出的废气和烟尘,使原本白如象牙、熠熠生辉的泰姬陵像泼上污水一样灰暗浑*,泰姬陵旁的亚穆纳河被严重污染,吸引和繁殖了大量蚊虫,像雾团一样的蚊虫排泄物使泰姬陵污渍斑斑。也有人评论,泰姬陵遭到宗教沙文主义和现代工业的双重围攻。享誉世界的印度诗人泰戈尔赞誉泰姬陵是“永恒面颊上的一滴眼泪”,如今泰姬陵可真要流泪了。当然这泪也是浑浊的、凄苦的。
年7月,美国篮球明星杜兰特造访泰姬陵之后在媒体发表有关泰姬陵周边环境状况描述的图文,引发了人们对泰姬陵这处世界著名文化遗产命运的担忧
要说泰姬陵周边的环境问题也不是始于今天。记得那一次我们从泰姬陵出来进入阿格拉市区,好像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万万没想到,泰姬陵周边的环境如此糟糕。人、畜、车混杂在一起的街道拥挤不堪,噪音嘈杂,污水横流。尤其让人无奈的是,不时有一双双乞讨的手向你伸来,本来愉悦的心境一下子变得烦躁不安。同行的导游是一个很幽默的印度年轻人,可能怕大家扫兴,有点自嘲式地说,你们看,一边美轮美奂,一边脏乱差,这种对比和反差更能凸显泰姬陵的美,“孤独的美”更可贵,大家也更不会忘记泰姬陵。
其实,也不止泰姬陵,世界上许多文物古迹、文化遗址,在现代化飞速发展的今天,都会遇到泰姬陵这样的境遇。还是好多年前,去大同看云冈石窟,那可是北魏王朝留给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但当时的景象却令人揪心。石窟里栩栩如生的石造像蒙上厚厚的灰尘,像是从古墓里出土的泥俑。石窟前是一条尘土飞扬的运煤公路,一辆辆满载煤炭的卡车呼啸而过,周边的建筑物包括树梢上都落上一层黑乎乎的煤灰(当然后来彻底整治,公路改道,石窟得以保护,并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现代工业的发展,如果不顾及文物古迹的保护,受伤害的当然是后者。
泰姬陵周边环境
几天前,从媒体看到一则令人高兴的消息。对泰姬陵遭到污染,印度最高法院大动肝火,质疑当地*府对遗产保护和管理不力,责令要采取坚决有效的措施改变现状,包括可以寻求国际专业人士的帮助。一个国家的最高司法机关出马,介入一处文物古迹的保护,这自然是一种强大的法律力量和国家的力量,其中所传递出的信息,对泰姬陵乃至印度所有的文化遗存都将是一种福音。
令文物专家们担忧的是,商业浪潮、旅游浪潮如果得不到遏制,对文物古迹造成的伤害也是致命的。现在每年有万游客到泰姬陵来,周末和节假日日接待量超过7万人次。随着交通的改善,渴望一睹泰姬陵芳容的游客还会大量增加,让这处有着多年历史的古迹确有些不堪重负。因此,印度考古机构在深入调查后不得不提出一项限制泰姬陵游客的建议,提出合理的流量应该控制在每日4万人次,每位游客参观时间不超过3小时。这样的建议是否完全科学,是否能够得到采纳,尤其是能否得到热衷于门票收入的旅游部门的同意不得而知,但我十分赞同专家们建议背后体现出的保护文物就要抵御资本侵入和诱惑的思想。
泰姬陵游客众多
我看到一本英国人写的介绍泰姬陵的小册子,里边写到早在2年的时候,有人打着开发旅游资源的幌子,要投资万美元大兴土木,计划在泰姬陵和阿格拉堡之间修建吸引游客的商业观光走廊,引起公愤,反对声浪四起,最后作罢。这倒使我想到,我们的一些文物古迹遗址却没有泰姬陵那么幸运了。从媒体报道中常常看到一些地方打着开发文化资源的旗号,简单化地随意把文物古迹当一般的资源去开发利用,尤其是为了吸引游客的眼球,竟然用所谓的现代元素,用五光十色的灯光去装扮和演绎古代建筑和文物,用艳俗可憎的化学油彩给古人留下的遗产去化妆。强行给满头白发的老奶奶描眉画眼、涂口红成何体统?那不是对祖宗的不敬吗?这样的现代与传统的融合是万万要不得的。到一些地方旅游,可以看到很多古寺老庙变成乌烟瘴气的商业场,慈眉善目的菩萨佛像变成了“吸金佛”、摇钱树。一些地方还动不动搬出一些名人来说事,甚至把手伸向一些文艺作品中捏造出来的人物,像西门庆、潘金莲之类,然后在景点杜撰一些荒诞离奇、生硬乏味的故事来取悦游客,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使出浑身解数来吸引人家慷慨解囊。现代人应该是文明的建设者和守护者,文物古迹在我们手里不应该变成被资本肆意操纵、被科技随意装扮的符号。切不可把自己家的祠堂和祖坟也乔装打扮一番去卖门票,这是不肖子孙干的事。
我不相信有钱能使*推磨的话,因为这世上压根就没有*,但我相信资本的力量是巨大的。当然,人类还是有比钱或资本更强大的力量,历史的车轮总不会只靠资本的力量去推动。盗墓者和考古学家之所以有着本质的区别,就是因为盗墓者是为了文物中的商业利益,而考古学家是为了文物中的历史文化价值。当代人应该在一些最基本的问题上有我们的是非和判断,有我们的文化自觉和文化定力。
自觉代替不自觉,文明代替愚昧,这是规律。我们讲文化自觉,是因为我们曾经有过不自觉,或者说未来还会有不自觉,然后觉醒后变自觉。重视文化遗产、文物古迹的保护就是一种自觉。保护遗产就是保护我们的历史,保护我们自己,千万不可把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宝贝压碎在现代化、商业化的履带下。
忘不了,就是一种欲望。一个忘不了的地方,就一定会是吸引你再次光顾的地方。那一次到泰姬陵,匆匆去、匆匆回,只是“到此一游”而已。我常想,有一天以一个背包客的悠闲,从容不迫地漫步在泰姬陵的花园和廊道,抚摸大理石墙体是冰冷还是温暖。以一个异国游客的眼光,随心所欲地打量在黎明时分沐浴在柔和阳光下的泰姬陵,是否像诗人们笔下描绘的那样美妙。当然也会默默地盘坐在中央水池边的白色大理石座椅上,静静地思索泰姬陵是建筑、艺术还是历史,思索这泰姬陵是莫卧儿的、印度的还是世界的,思索它的过去、今天和未来。
时间容易衰老,泰姬陵这个名字却永远鲜亮年轻。
忘不了的泰姬陵。
(来源:国家人文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