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morrowIwillbeinIceland.挑剔我出发了。午夜在香港转机,漫长的路途飞往巴黎,睡眠很浅,不断醒来。行走在戴高乐机场,仿佛参观人类博物馆,来自世界各地的旅人,披着不同文化和历史的外衣,匆匆擦肩而过,奔赴散落在地图上的各个小点。雷克雅未克,离我越来越近。机场停留半天,一路向北。来到登机口,我开始恐慌,看了看时间,按照常规应该登机了,可是完全没有动静,也无人排队。我后悔了,不应该在机场的麦当劳发呆,看着一个法国父亲逗乐两个孩子。谁叫他们抱在一起转圈,快乐得忘乎所以。找到登机口附近的座位坐下,焦虑地望向四周。一个戴眼镜、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坐在我身旁。“你也飞冰岛吗?”我问她。“是的。”她回答。极其容易辨识的美式口音。“可是已经过了登机时间……”我小声咕哝。老奶奶张开口,还没说话,这时机场广播响起,先是一通完全无法理解的优雅法语,然后是英文——“前往冰岛的航班将会延迟20分钟后在35号登机口开始登机。”“你听!欢迎来到法国!20分钟的迟到对他们来说算是不容易了。”老奶奶笑着说。我松了口气,如释重负,“你是去冰岛旅行吗?”“噢,不,我要回美国,”她接着说,“这里的大部分乘客和我一样,来巴黎旅行,然后坐冰岛航空转机,比直飞便宜多了。”原来如此,托运行李时排的长队,以回家的美国人居多。“真是放心了,不然和我想象中的冰岛落差太大,冰川上人挤人,我才不是为了这个来冰岛的。”我自言自语。“听起来你是要去冰岛旅行,是吗?”老奶奶问道。“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旅行,我的生活一团糟,辞职后我去做一个项目,然后病倒了,项目烂尾了,期间又分手了。没有未来,没有幸福,连健康也没有了。出院后我天天躺在家里,觉得自己是个废人。我从世界消失了,不想让任何人找到我,朋友们打不通电话,竟然有的还写了长长的邮件,确认我还活着。”我顿了顿,抱歉地看着她,说得太多了,“快两个月没说话了,一下子刹不了车。”老奶奶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你接着说。”“发现在家也不行,见我消沉,家人一个个来做思想工作,希望我开口说话,他们认为说出来就没事了。其实,一个人有时候想要的只是单独和自己相处一段时间。心太乱,怎么说得清楚,最糟糕的状态就是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经受不住天天被谈话的烦扰,有一天,我摔门出去了。我很爱家人,我知道这样做伤害了他们,可是我只想逃走。项目还剩下一笔钱,我不管了,坐在马路边,手机上网买了飞冰岛最便宜的单程票,我的西班牙工作签证还在有效期内,应该能去。对于冰岛,我没有任何期待,也没有任何概念,我想死在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我越说越多。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爽。对一个陌生人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根本没有负担,不担心她会对我有看法,即使有也无所谓。“你呢?别告诉我你也是一个人来巴黎想去死。”我开了一个拙劣的玩笑,不想继续谈论自己。“你说对了一半,”她对于我的私人故事表示尊重,没有加以评论,“我常常会独自飞巴黎过周末。小时候我在巴黎近郊长大,后来跟随父母搬到美国,但是我这辈子都离不开巴黎,总想着要回来。”“语言是个难题,他们都不说英文,而且巴黎小偷多,不安全。”我说。我对她的巴黎情结感到好奇。“的确危险,尤其对于我这样的老太太,他们要是想抢走我的包,简直轻而易举,所以我的经验是不要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也不要在不该出门的时候在外面待着。昨天晚上是法国的一个公共假期,人们上街庆祝,非常热闹,我也不想错过这个特别的夜晚,我出门了,直到很晚才回家,从地铁到酒店有一段距离,我故意跟着一群日本游客,虽然她们都是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孩……”她打开手中的依云水瓶盖,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如果有人抢劫,女孩们跑得快,会抛下我,但至少她们会尖叫,要知道啊,我一个老太婆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我们对视了一眼,哈哈大笑。我喜欢这个有趣的酷奶奶。“我老了,在外面旅行,随身一个手提包,一只行李箱,我必须挑剔地做出选择。一个人,尤其作为一个老人,只有变得挑剔才能获得自由。”她说。“每次你在巴黎做些什么?”我问。“世界上的超级大城市使我着迷,大城市本身便是一种艺术,那么多人,那么有活力,充满灵感。对了,我喜欢画画,年轻时候是个画家。”她说。她弯下腰,吃力地喘着气,从包里取出一本牛皮质地的记事本,从最后的夹页袋中抽出一张照片递给我。那是一张四个角泛*的正方形彩色照,一个戴贝雷帽的年轻女人,背景是大海,她在画板前创作,侧脸专注。“这是年轻时候的我,”她笑着说,“我最近才被通知我的年纪——76岁!天啊!还有4年我就80岁了!我也不能相信自己已经那么老了,航空公司居然给我安排了轮椅,我生气了,告诉他们,我还年轻。他们说,抱歉,你已经76岁了,这是规定。我就说,去他的规定。”我被最后那句话逗乐。不过,我憋着笑,害怕不太礼貌。“好吧,我必须承认,我已经没有牙齿了,戴的是假牙,我也走不动很长的路了,但我觉得我才不是即将迈入80岁的老人,我是个圆脸,又胖,年轻时候不好看,可是现在捡了大便宜,圆脸的胖子不显老,哈哈!”她说完,我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然后眼泪也出来了。“你别介意,我不是嘲笑你,”我拿着纸巾擦去眼泪,“今年我26岁,我却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在中国,这个年纪的女人会感到一股压力,身边的同龄人有的结婚了,孩子也有了,工作了三四年,事业基本在稳定中步步高升。可是我一事无成,能搞砸的都搞砸了。”老奶奶依然没有对我的私人生活进行评论,她回应道,“丈夫去世以后,我的旅途少了个伴,难过了一阵,接着我还是继续来巴黎,因为这是我喜欢的事情。一个人开车,从卡罗莱纳到纽约,先探望女儿,然后坐国际航班,在巴黎街头游走,一个人去画廊看展,一个人坐在广场吃三明治。“这些年即使独自生活,我也从来没有停止过旅行。现在要回去了,但是已经计划好冬天再来,不会告别太久,光是想一想,我就兴奋。“我的房间里,墙壁上一直贴着NASA的一张照片,宇航员看到的地球的模样。我年轻时候的梦想是走遍这个世界,到处画画。后来发现世界太大,人的一生都走不完,于是我决定爱着巴黎,已经足够了。”老奶奶看着我,说,“你看我,快80岁了还有时间做想做的事情,26岁那么年轻,Whynot?”“可是我害怕尝试了以后仍然一事无成。”我不假思索地说出内心的恐慌。“所以要变得挑剔,一旦一件事情令你感到烦闷,无所适从,为什么不去尝试从未想象过的事情呢?这就是挑剔。当你在学习一件新的事情,尝试新的体验,时间会慢下来,你会感到自己在成长,这和你几岁无关。”她说。“我想当作家,可是我连自己的生活都不知道该怎么写。”我垂头丧气。“那就去成为作家,写得糟糕也要写下去。你看,我那么老了,还没成为厉害的画家,不过我一点也不着急……”她的话没说完,登机广播在耳边响起。人们纷纷从座位起身,有序地排队准备登机。“我能给你拍张照吗?”得到回应之前,我迅速在背包摸索,取出相机。我不知道按下快门的意义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要她的照片。我不知道。“当然,Whynot!”她没问我原因,直接爽快答应了。匆忙中,我拍下了一张近距离的她的肖像,没有时间调整数值,不管那么多了。我们站起来,加入登机的队伍。我发现老奶奶的个子比想象中更娇小,比我至少矮了半个头。也许刚才说得太多,我们沉默了。踏入机舱的时刻,她转过身,向我道别——“如果你很难过,因为衰老,因为失去爱的人,那么,勇敢一点,并且变得挑剔,你会快乐的。记住,不要变得传统,它会禁锢你。再见。”我们朝各自的座位走去。我要去冰岛了。机长用流利的英文广播为航班的延误向乘客道歉,看着窗外阴雨绵绵的巴黎,我在想,我要去冰岛做什么?我怎么会把自己的生活变成这样子的?我要在那里待多久?我会死吗?我只带了一件羽绒服,一套内衣内裤,一副半年抛的隐形眼镜,一个相机,一台很久没有被启动过的笔记本电脑。既然没有未来,那么连过去我也不要了。我要去冰岛做什么?三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三个小时以后再说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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